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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义志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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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磨沟里最后一盘水磨

鲍义志简介

作者:鲍义志[土族]

进了水磨沟,顺沟向北走出五里多路,曾经有过八盘水磨。这条沟就是由此而得名的。沟里一股不算大的水是从更北面的银洞山流下来的。比起银洞山,水磨沟就显得逊色多了,狭长的沟底除了密密匝匝地铺满了羊头般大小的卵石外,只有靠近两边山崖的沟旁才稀稀落落地长着些柳树、杨树。那一股水除了夏季涨水的日子外,总是像一条小黄蛇似地在这宽阔的沟底蜿蜒、迂回,一会儿傍着左边的山崖流,一会儿又转到了右边,最后无声无息地泻入滔滔的黄河。如果把银洞山比作一位蕴含着万千情态的妙龄少女,那水磨沟就像一个胸襟坦荡、性情豪爽的男子汉。

如今水磨沟里只剩下了一座磨坊。这座磨坊矗立在这里不知经过了几度春秋,那露在外面的椽子头早已发黑、霉烂,房顶上密密层层地布满了绿茵茵的苔藓。磨坊后面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小树林浓荫蔽日,给整个水磨沟增添了几分生机。此刻,磨坊边听不到水流冲击磨轮的哗哗声,也听不见磨盘旋转时的厚实凝重的摩擦声和磨面人罗面时罗与罗架哐哐哐的撞击声。通向磨坊的渠道干涸了,好像断水已经很长时间了,渠底一块块被日晒卷起的泥片,像一片片枯萎的树叶。时近黄昏,只有磨坊边小树林里归窝鸟雀的几声鸣叫,才会打破这夏日黄昏的寂静。

磨坊门口的石坎上坐着一个老人,他披着一件泛着灰黄色的老式棉衣,棉衣原来的颜色好像是黑色的,由于积年累月飘浮的粉尘和沟里的风风雨雨,才使它变成了如今这个颜色。老人低着头不停地吸着黄烟,那烟锅是用羊腿骨做成的,噙口处镶着的黄铜弹壳被摩挲得锃光发亮。这是本地许多不习惯用报纸卷烟的老人们常用的烟具,被称做羊脚巴。羊脚巴上吊着一只半尺长的黑色烟荷包,荷包上的图案是一段手绣的干枝梅,但那丝线已不见往日的色彩,只是从细密的针脚上,可以想见这个烟荷包当初是怎样地受它主人的钟爱。一抹夕晖映照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使得那些横七竖八的皱纹活像河滩边上的胶泥地被日晒龟裂出条条隙缝一般。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黑黝黝的,显得呆滞无神。老人叫锅保,是这座磨坊的磨主,今年五十三岁。沟里银洞山上和沟外川道里的人们,大都知道水磨沟里的这盘水磨和这个善良而又固执的老磨主。

老磨主的儿子昌明推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从沟口那边走了过来。听到沟里有响动,老磨主抬头瞟了一眼,而后又低下头抽他的黄烟,直到昌明在他身边支起车子,他才抬起头来。他知道儿子是前来接他回去的。磨坊里的东西前几天就搬走了,他就要和这座磨坊告别了,一股深深的依恋之情在他的心中油然升起。

“明天,队里真要来拆这座磨坊吗?”老磨主缓缓地问道。昌明看到父亲这几日苍老了许多,在说这句话时,声音沙哑,布满血丝的眼珠上好像漫过了一层浑浊的泪水。

“嗯,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呗。”昌明答道。

“这一拆,水磨沟里就没有水磨了!”说完,老磨主长叹了一声,起身顺着沟向上看着。傍着山崖,隔不多远就有一处房屋被拆除后留下的断壁颓垣,那是前些年被陆陆续续拆除的水磨留下的遗迹。昌明此刻的思绪,也仿佛是受到了父亲的感染,他不禁想起童年时在这里度过的许多时光。那时节这水磨沟真热闹啊!一进沟口,远远就听得见水流冲击磨轮的哗哗水声。这沟里人流总是不断的,人们赶着牲口,拉着架子车,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磨面。夜晚,八座磨坊灯火通明,给在黑黝黝的山沟里赶路的人以莫大的希望。沟里,来磨面的人和磨好面离去的人互相招呼着、吆喝着,昏黄的灯笼光和明晃晃的手电筒光闪来晃去。间或会传来一两声嘹亮的“花儿”,给夜作的人增一分乐趣,长十分精神。

“哎——,

青石头尕磨嘎啦啦响,

你把个磨物儿倒上。

外旁人挑唆了别上当,

你个家拿上个主张。”

在磨坊后面的小树林里,昌明刚给迎子奴唱完听来的“花儿”,头上就“啪”地挨了一巴掌。他看见父亲站在身后,一副恼怒的模样。

“谁叫你唱这些的?”

昌明没有回答,心想你们大人唱得,我就唱不得吗?迎子奴吓得一溜烟地跑了,她是树林那边寡妇金梅的独生女儿,这年才十岁,昌明比她大三岁。

小水沟旁,他俩用马莲草编的小磨轮被一片树叶引来的水冲击着滴溜溜直转。

“记住,以后再不要跟迎子奴玩了。”看到迎子奴跑远了,老磨主抚摸着昌明的头说。

“为什么?”昌明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父亲不是对迎子奴母女挺好吗?还经常让他送些东西过去哩。

“她阿爸是得麻疯病死下的!”昌明记得父亲在说这句话时,抬头望着银洞山那边。他觉出,父亲是第一次同他那么郑重其事地谈话。

想到这里,昌明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向了小树林那边。他发觉父亲也在朝那边看着,见儿子注意到了自己,赶忙移开了目光,推开吱吱呀呀作响的磨坊门,走进磨坊里去了。

夏日,新麦快下来的那一段时间,磨物一般是不多的。除了白天还有一些,晚上这些磨坊大多是闲着的。磨主们往往把水朝沟里一改,便凑在一起抽黄烟,说闲话,唱“道拉”(道拉:土族语,土族婚礼歌。),谈女人。有时也凑几个钱买上一只羊,灌上二斤酒打个平伙。是那一次吧!酒喝过了,肉也下了锅,却发现没有花椒。头盘磨的磨主子元笑着说:“老黑啊!跑一趟吧,到金梅家去摘上一把。”被叫做老黑的是二盘磨的磨主儿,脸黑得就跟银洞山里出的炭一样。他的脸好像红了一下,“这深更半夜地上人家尕媳妇家……我不去!”

“还不好意思哩!金梅庄廓的墙头快叫你爬出印实了,金梅的狗又不咬你,怕啥哩?”子元的话还没落,便引起一片哄笑。老黑“唿”地一下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子元,可没等人们解劝,又悄悄地坐下抽起了黄烟。但羊肉还是要吃,讨花椒的差使最后就落到锅保头上了。那时,在这一伙磨主中间,他的年纪是最小的。再说刚当上磨主,他也得处处听这些老磨主们的摆布,不然,他们会生着法子收拾你。比如,他们会在你磨细面时,突然放下来一股大水,叫你措手不及,磨盘像飞也似地转,麦粒刚被碾碎了一点就哗哗地往外掉。

“什娜家!什娜家!”

锅保站在金梅的庄廓外战战兢兢地喊着。锅保不知道金梅为啥一个人住在这儿,离村有好一段路呢。

金梅家的狗“汪汪汪”地叫了起来。他扒住大门的门缝仔细往里看着,好一会儿,才看见东屋里亮起了灯。虽然当上磨主后,每天都能看到金梅到河边挑水,可他还一直没机会跟她说话哩。

“谁呀?半夜三更的。”东屋的门响了一下,锅保从门缝中看到金梅披着衣服,用手遮着一盏灯从屋里走了出来。一条大黑狗跑到金梅身边摇着尾巴。

“我呀,我们吃平伙没备下花椒,他们让我来跟你要点哩。”

“噢——,新来的磨主呀!”金梅说着打开了大门,“要是别人,我这门可不敢开哩!看着你人还老实。你个家去摘吧!我最怕你们那个老黑,嘻嘻嘻。”老黑的韵事,锅保也听说过一些,说是有次他爬墙头翻进了金梅的院子,被金梅的大黑狗追得无处藏身,一急之下,他蹿上了金梅家的那棵花椒树。花椒树上的刺扎得他满手鲜血淋漓,脸、腿都被划破了,狗还在脚下暴怒地吠叫着。他冻了半夜,央求得口干舌燥,金梅才唤开狗,让老黑出了大门。这事不知怎么被磨主们知道了,常常要提起来臊老黑两句,老黑心虚,只有作罢。

锅保摘着花椒,不由得想象起老黑当初的窘态,禁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在台沿上掌着灯的金梅见他自个儿笑了,赶忙问道:“哎,你笑啥着哩?”

“我笑老黑,这棵花椒树咋能蹲得住人哪!”

一听这话,金梅也不由地咯咯咯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夜里听去格外响亮,在山沟里引起了一阵阵回响。听着这笑声,锅保回头望了一眼金梅,只见她因睡觉发髻有些散乱了,头发显得蓬蓬松松的;端庄而秀丽的脸庞被煤油灯光勾勒出了一个鲜明的轮廓,像是罩着一个圣洁的光环。她丰满的躯体随着笑声抖动着。锅保转过身后,心儿还怦怦地猛跳了一阵子。

临出门的时候,金梅又塞给锅保一把干辣椒和几头大蒜,“你们男人们哪,光顾着自己的嘴头子了,就不想想家里的婆娘、娃娃。”

锅保一走进磨坊,发现这一伙磨主都以特别的目光盯着自己,便有些不自在了。子元说:“好啊!锅保,还是你有福啊,你一去,把个金梅高兴坏了,笑声差点没把银洞山上的野鸡娃惊醒。你就不怕老黑听见多心吗?”锅保“嘿嘿嘿”地干笑着,把要来的调料下进了锅里。

肉熟了,子元往一个碗里挑着放下了几块肉说:“这几块给金梅留下。”然后按人数把肉打成了份子。磨主们各吃各的,有人就留下一些,准备带回家去给老婆孩子吃。锅保发现,老黑把自己份中的肉,偷偷捞了几块放进留给金梅的碗里。

“金梅长得实在攒劲。”锅保一边吃着肉一边说。

“可惜男人死掉了。”子元说。

“那她为啥不再寻个人家啊?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川道里也寻不出几个。”锅保想起方才同金梅说话时金梅那动人的情态,心里觉得美滋滋的。

“可惜啊!谁敢娶她哩!她男人是得麻疯病死的。”

锅保手中的肉“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下,他想起这地方人们对这个病的恐惧,他想不到这个漂亮而又爽快的女人竟然遭此厄运。

“……

阿拉古山上的烟瘴大,

大通河里的水大,

……”

一声忧郁的“花儿”从磨坊外边传了进来,这是老黑的声音,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

“他倒想跟金梅好。”子元点着了烟锅说。

“那金梅呢?”锅保知道子元指的是老黑。

“金梅不知为啥看不上他,也许是嫌他太下作,他不该爬金梅的墙头啊!”

这样一番谈话,把磨主们的兴头打散了,大家也无心再论下去,一个个打着呵欠各回了各的磨坊。那天夜里,锅保听见老黑吼了一夜的“花儿”,他不知道金梅听见了没有。

昌明今天在沟口碰见了迎子奴,差点没认出来,要不是迎子奴站在路边喊了一声:“哎,这不是昌明尕嘎吗?”他是不会停下来的。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涤纶上衣和一条混纺毛涤裤子,头上扎着一条白底碎花的丝巾。昌明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迎子奴,他们没见面有好几年了。从打这沟里只剩下父亲的那一盘磨,他只讲过一次沟,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情呢。

“你……”昌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到迎子奴穿得虽然很好,可是原本红润、娇嫩的皮肤变得粗糙了,挎着篮子的手上不见一点光泽,仿佛还裂着细密的口子,带着常年劳作的印记,只是从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中还可看出几分昔日的纯真。

“我住了几天娘家,今天要回去了。”迎子奴低下头避开昌明的目光,用脚踢着路边的一丛马莲。

“你阿娜,她好吧?”昌明问。

“还好。”迎子奴淡淡地说。

“你,这些年过得好吧?”昌明问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他记起他跟姑娘时的迎子奴见的最后一面,那是在磨坊后的那片幽静的小树林里。他和迎子奴并肩坐在树下的草地上,他的手还搭在迎子奴的肩膀上。……

“尕嘎,”迎子奴轻轻叫了一声,“我问你个话。”

“啥话?”

“你真喜欢我吗?”

“这还会假吗?”昌明答道。迎子奴也知道昌明是在真心爱着自己,从小时候一起玩用马莲草编水磨时起,昌明有点什么好东西都忘不了给自己留着。长大了,昌明不能像小时候似的长年住在磨上,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见面时产生了一种羞怯的感觉。

“哪——,你会娶我当媳妇吗?”迎子奴挪开昌明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立起身问道,她的脸上浮起了一片红晕。

“会的!”昌明不假思索地答道,继而想起父亲虽然同情金梅母女,可从不愿意看到他跟迎子奴在一起,“我得问我阿大,我想,阿大他会同意吧!”

迎子奴脸上显出了愁容,她微微摇了摇头,独自走了。

昌明曾战战兢兢地在父亲面前提起过这个意思,他受到了一顿训斥,他永远忘不了父亲在听到他的话时那个惊恐模样。是的,将一个麻疯病人家的女人娶进家门,意味着你将在村子中被孤立,没有人和你交往,连亲戚都不跟你往来呢!昌明作不了自己的主,再没敢和迎子奴见面,他怕看到迎子奴那像是能看穿人心底似的目光。直到后来他才听说,迎子奴被下川一个地主成分家的人娶去了。还听说那人比迎子奴大得多,是因为成分高,才一直没娶上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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